6k+，一发完结。
*
1.
时光第四次决定，他一定要告诉俞亮，他一定要把褚嬴的事，原原本本地告诉俞亮。
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决定。事实上，如果把告诉俞亮这件事，比作是一道门，时光已经在门前徘徊了太久太久，明明每次都下定决心，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，迟迟迈不出去。
2.
时光第一次下决心，是在北斗杯参赛名单确认之后。
事事滔滔，他身边下围棋的伙伴走了一个又一个，原本欢声笑语且歌且行的一群人，现在只剩他一个。可是俞亮站在他身边，穿着和他互为对比色的西服，告诉他：“你还有我。”
他带着俞亮在爷爷家的阁楼下棋，空气里全是尘土味。俞亮说是八年六个月零十一天，原来他一直在数着他们九岁时的那两局棋的日子。下到一半，时光自知很难赢棋了，便又开始插科打诨，他特别喜欢看俞亮斗嘴斗不过他的无可奈何的表情。
俞亮却认真地说，我可以跟你重赛，但你跟我说实话，九年前那两局棋是你下的吗？
时光一愣。
那一刻，他几乎是下了决心，准备告诉俞亮了。
天底下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么问他了。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俞亮这么逼近真相。俞亮自己也知道这超现实、这说不通，可是他还是这么问了，他在等一个答案。
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，能相信这诡异玄幻的一切，那只可能是俞亮。
时光当时想了很多。他想，褚嬴应该会乐于看到自己把他的存在告诉俞亮吧？褚嬴一直很喜欢俞亮，九年前就说俞亮是小雄狮小巨龙，他也一直很乐于看到时光和俞亮两个人相互激励，他应该会非常高兴时光终于能坦白最后一点隐瞒。九年了，时光背负这个秘密九年了，他真的很想告诉别人这段传奇，他注销了褚嬴在围达网的账号，于是除了那把只有时光知道其来历的扇子，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任何褚嬴来过的实物证据，关于褚嬴的所有一切都只存在于时光的大脑里，他好想让另外一个人跟他一起隐秘地见证一个奇迹。时光甚至想到了北斗杯，双人围棋，考验的是默契和信任，他确实应该告诉俞亮这一切，他见过少年天才的号啕大哭，俞亮也见过他在高中围棋联赛上输得丢盔弃甲，他们早已见识过了对方最狼狈的样子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？
时光低头垂眸半晌：“其实……”最后他抬起眼睑，正对上俞亮直直看向他的目光，然后突然改口，“其实，确实是你赢了！”
他临阵退缩了，因为俞亮的目光太烫了，几乎让他想起高中联赛上他没落下的五之十三。
当时褚嬴问他为什么非要自己下，时光说，因为他跟你下棋时的眼神，我也想亲自下一下，我想知道我跟他的差距到底有多大。
事实上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，我也想让他像注视你一样，注视着我。
可是他现在还是比不过俞亮，褚嬴已经不在了，他根本没有办法像九年前那样轻轻松松把俞亮虐哭。
而俞亮如今注视着他的眼神，到底看向的是记忆里九年前的那个时光，还是现在这个赢不了他的时光？
时光趴在窗台上，对着迎面吹来的风，说，虽然我输了，但我很快就能追上他。
他把这风当作是褚嬴，一厢情愿地自娱自乐般给自己找个慰藉。
可是，风突然停了。
2.
时光第二次下决心，是在北斗杯夺冠的那天晚上。
他们明天一早的飞机回中国，庆功宴自然也定在明天。今晚不过是他们这个在韩国的团队一起吃了顿大餐，他和俞亮也意思意思小酌了一杯，然后就被方绪打发着赶紧回去休息。
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，他们俩的神经都还亢奋着。于是大半夜，他俩背靠着床，面朝巨大落地窗，坐在地毯上。时光两条长腿还不老实，直直地伸着还不算完，非要晃来晃去抖来抖去，把俞亮烦得撞了一下他的肩膀。
时光看着韩国的星空，他觉得这个夜晚太美好了。他代表中国参赛摘得桂冠，获得了他的第一个世界冠军，而且他的搭档是俞亮，那个从小跟他孽缘纠缠的俞亮。现在俞亮跟他一样坐在地上，西装被折了无数道褶皱。他侧头看向俞亮，看到俞亮格外生动的侧脸。
他们一起过关斩将，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方，把自己全部的信任交付给对方，他们现在几乎是一体的了。奖杯不在他们的房间里，可时光闭上眼，全是他和俞亮一起捧杯的瞬间，俞亮在漫天欢呼声里侧头看向他，他嘴唇开合，虽然声音完全被淹没，可是时光知道他说的是：我就知道。
我就知道，我和你一定可以夺冠军。
时光想，俞亮这个人，从小就是这样，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，那信心未必指向他自己，但他好像总是特别坚定，特别坚定地不断精进棋力，特别坚定地追赶时光，特别坚定地非要找时光下棋，特别坚定地认为时光就应该跟自己并驾齐驱，特别坚定地认为他们可以一起拿冠军。
并且最关键的是，时光每次都被这种坚定所折服，他愿意相信俞亮，相信俞亮的坚信。
时光几乎要脱口而出了。
可是俞亮先一步开了口，就像他们这段日子里经常发生的那样。
俞亮说：“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些什么？”
经过北斗杯的磨合与征战，俞亮太了解他了，他们太有默契了。
这或许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，可是时光又缩回了头。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把话咽了回去，后来他觉得，自己可能就是看不惯俞亮那个算无遗漏、胜券在握的臭屁德行。
嗯，时光果然比较喜欢看俞亮皱眉吃瘪的样子。
3.
时光第三次下决心，是在一个夜晚。
那该是非常平凡的一个夜晚，俩人在家里呆了一天，练棋、打谱、做饭、刷碗，特别平凡。时光戴着耳机打了几局游戏，俞亮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戴着耳机听马克西姆。时光撂下鼠标，站起身，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，想去接水，回头看见俞亮插着耳机闭着眼睛听音乐。于是时光探着身子，悄悄地摘掉了俞亮的一只耳机，俞亮这才睁开眼睛。
“就这么喜欢我啊？听音乐都得跟我旁边听。”时光本来想压一压自己语气里的开心，但是没压住。
俞亮挑了挑眉：“不过是你敲键盘的节奏跟我这个音乐很配。”
“大意了，没想到俞亮老师现在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！”时光摇了摇头，举着杯子扭头要走。
俞亮脚下生风，右脚往前一伸，想要绊人，却被时光灵巧地躲开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时光大笑的声音响彻他们二室一厅的家，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，俞亮竟然都学会绊人了！虽然并没有绊着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
那天晚上，时光躺在床上，伸手关了床头灯，准备睡了，俞亮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干嘛？”时光翻过身，面对俞亮。
俞亮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，亮得像一颗黑曜石：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？”
“难道是俞亮老师第一次绊人但没绊成纪念日？”
俞亮舔了舔嘴唇，然后歪嘴一笑：“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下棋的十周年纪念日。”
时光一愣。
俞亮静静地看着他，没说话。
时光抿了抿嘴，他翻身平躺，闭上眼睛，在一片黑暗中，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想象他们屋子的样子。装修的时候，俞亮说要弄成黑白灰，时光不肯，他们下了局棋，时光负四分之一子，时光只能认栽，但到底俞亮还是把整体色调往温暖明亮调了调。时光多贼一人啊，等大体装修基本完成，他天天愁眉苦脸说，明明是两个人的家，结果全按俞亮的喜好布置的。俞亮被他念叨地有点愧疚，完全忘了那个棋局还是时光提议的，便顺着时光的性子换了一些家具。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，时光在墙上贴了好多风景明信片和海报，俞亮一开始还拦，后来拦都不拦了。于是时光蹬鼻子上脸地几乎把墙都贴满了，结果后来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闹心，又自己摘了好多，摘的时候俞亮就站在他身后笑。
其实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是吗？
“俞亮，其实……”
“时光。”
俞亮打断了他。
时光扭头看向俞亮，俞亮掀开手机翻盖，说：“已经过了零点了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？”时光的语气冷下来。
“时光，”俞亮轻轻地说，“如果你不想说，那我也不想知道了。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，但如果真的让你这么纠结的话，那就算了，我不想知道了，你也不用告诉我了。”
4.
时光怔怔地平躺着，他罕见地失眠了。
他或许应该为俞亮的那句话而感到轻松，毕竟他再也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。那扇门，既然他一直没推开，那就算了，不推了。
他明明获得了来自俞亮的赦免令，却反倒感觉自己被判了流放。
俞亮说他不想知道了，这是什么意思？他怎么可以不想知道？他怎么可以不在乎？
时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俞亮不知道，俞亮什么都不知道。从俞亮的视角看，十年前时光轻轻松松把他虐哭，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般潇洒，却不知道后来的六年里时光经常想起他的眼泪。然后时光终于决定自己下棋了，却还是为俞亮破了例，俞亮其人如柏如松，你大刀一挥把他拦腰砍断，剩下的那节木头桩子也亭亭地立在那里，他太执着。然后呢？时光哭了，可俞亮也哭了。时光在黑白问道门口坐了六个小时，那六个小时里，他反复问自己，我在干什么？我为什么非要上赶着来找俞亮下棋？这其实根本不关我的事儿不是吗，就算赢了俞亮又如何，赢他的不是时光，而是褚嬴。褚嬴在他身边劝，说小亮足足等了你六年呢。时光在心里问，难道我也要追他追六年吗？可是我到底为什么要追赶他啊？
可是他却已经在追了。
他追得快乐，追得辛苦，追得踉跄，追得自由。他们一起参加北斗杯，一起拿了冠军，默契得无人能及，他们搬到一起住，本来其实有两间卧室，但后来不知怎么他们就睡到了一张床上，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，这又不是第一次，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。
时光知道，他现在伸手就能摸到俞亮的手。这屋子里七零八碎的一切都证明着他们无比交好，交好地亲密，亲密到甜蜜，甜蜜却有所畏忌，时光说不出那个秘密。
告诉俞亮，会怎样？其实很可能并不会怎样。
时光现在偶尔也能赢过俞亮了，完完全全靠自己，赢过俞亮。何况俞亮并非不讲道理之人，凭时光对他的了解，时光觉得俞亮怎么也不会为这事跟他决裂或什么，最多也就是冷嘲热讽几句，打破砂锅问到底，然后该干嘛干嘛。其实确实没什么可怕的不是吗？
如果这世界上，只有一个人，能彻彻底底接受时光其实并不是一个天才，而是一个被奇迹眷顾的普通人，那么这个人，只能是俞亮。
可是，正是因为俞亮是这唯一的一个，所以时光才格外害怕失去。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，都让他感到焦虑。
寂静的深夜，俞亮的声音突然响起，像是穿堂而过的风。
“时光，那个真相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？”
时光一怔，扭头看向俞亮，却见他背对着时光，没有转身。
“真的，就那么重要吗？”
时光听着俞亮的声音不对，他伸手捋了捋俞亮的背脊：“你看着我，你转过来看我。”
“我不！”俞亮背对着他，没动，声音里却带了哭腔，“我让你说，你不说，我不让你说，你又失眠。为什么，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？就算你说是UFO挟持你让你跟我下一盘棋，我也会相信你啊！”
时光只得从身后抱住俞亮：“那……那倒也不是UFO。”
“我不想知道了！”俞亮挣开时光揽在他身上的手，翻身面对着时光，“你觉得我不配知道，那我也不想知道。对不起，我不知道那个真相对你来说这么重要，我不该问，你就当我从来没有问过，我以后也不会问了。”
时光连忙抓住俞亮的手，急急说道：“不是那个真相重要，是你重要！”
俞亮动作一顿，惊讶地看着时光。
时光红了脸，只得顺坡下驴，虚张声势：“你惊讶什么？你是不是傻！这都不明白，我当然不是觉得你不配知道！我只是怕……”
俞亮静静地等着。
时光到底也没说完那句话，只另起了话头，说：“你记得褚嬴吗……”
5.
曾经俞亮以为，他喜欢时光，是喜欢他棋力莫测如神，自己全力奔跑也够不到他的衣角，于是那些草率、轻浮，都无关紧要。可是后来，时光的棋力急转直下，时光的躲闪，以及他后来要追赶自己的宣言，都让俞亮看不透。
时光曾经让年幼的俞亮在抽象的优秀与目标中，看到一个具体的对手，让所有虚无缥缈落地成人，产生痛觉，凝作执念。
可是然后呢？具体的对手，变成一个浪费时间的笑话，他直觉这其中另有隐情，可他实在不懂，也不想懂了。他抽离，他试图重新回到抽象中去，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面对孤独。上岸的美人鱼，再也无法弃陆归海，不是因为鱼尾已失，而是因为海里没有那个人。
后来他又听到关于时光的消息，他看得懂师兄表情里藏不住的刻意，却还是因为这些消息而感到惊喜，获得动力。他说时光草率、轻浮，可是时光其实不是。任何人跟俞亮比起来，都可以说是草率、轻浮。他一步一个脚印地没日没夜地闷头往前走，时光却三步两步跑到他身边，甚至还一度远远超过了他，接着六年没有碰棋，可马上又进步神速。俞亮知道这背后定有百倍的努力，原来时光也像自己追赶他一样，追赶着自己。物换星移，深海不再寒冷，而变成了坚实的陆地。
他们一起捧起北斗杯的冠军，被人称作围棋双子星，他们搬到一起住，他喜欢上了大碗拉面加肉加蛋，时光对马克西姆几张CD的曲目顺序倒背如流。他们早上从同一扇门走出去，在赛场上针锋相对，晚上再一起给彼此复盘。这样的生活简直美得像是一个梦，相比之下，那两局棋到底是谁下的，其实真没那么重要了。虽然它还是很重要，但是有什么能比面前的时光更重要呢？
算了，俞亮对自己说，有什么能比面前的时光更重要呢？
他对时光说，我不想知道了。可是他却听见时光在半夜长长短短地叹气。原来就算是他不想知道，也还是不行吗？那他还能怎样呢？
可是最终，时光告诉他了。他说，从始至终，俞亮追逐的都是褚嬴。时光几乎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，棋力飞涨是因为褚嬴，第一年就成功定段是因为褚嬴，他根本不是什么天才，他就是一个普通人。
俞亮想，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天才，只有在时光面前，永远是个笨蛋。
原来时光，确实草率、轻浮，说追就追、说不下就不下、说下又下的那种草率，把俞亮十年心力所向的对象张冠李戴的那种轻浮。可是俞亮又的确看到了时光的笃情义气，看到他从小面对种种变故而磨练的灵巧，适应褚嬴存在，适应褚嬴不在，适应褚嬴存在而独立于褚嬴，适应寻找褚嬴，适应独立于褚嬴不在之事实而与褚嬴同在。
这是俞亮所不具备的灵巧，因为他从来不懂如何适应没有时光的人生。
俞亮所追求的，是确定、稳重，正道、原则，有始有终。但时光是草率、轻浮，灵巧、感性，挥霍天赋。
俞亮曾经以为，他喜欢时光，是喜欢他棋力莫测如神。可是现在俞亮终于明白，他是喜欢那个时光所存在的俞亮的人生，他喜欢时光带给他的具体的世界，他喜欢时光身上所具有的他难以用度的生动。
小时候，父亲给他讲愚公移山，山之高险不及愚公之志坚，他明白父亲讲的其实是棋。而如今，他终于领悟，他是移山的愚公，也是愚公移的山。
他坐在棋馆度过只有围棋相伴的几个春秋，直到时光一把抓住他的手，拉着他大步奔跑起来，风雨拂面，脚踏流云。日复一日，曾经插进他眼睛里的匕首，凿开的却是纷至沓来的光。
环形跑道，圆无首尾，连前和后都是流动的，追逐与奔赴的是对方，也是对方追逐与奔赴的自己，所以每一步都不孤独。
这份心意，藏在家里大碗拉面外卖广告单里，藏在俞亮就着键盘敲击声听钢琴曲的选择里，藏在越来越幼稚、越来越生动的俞亮的一举一动里，明明分毫清晰，只是时光当局者迷。
时光没说出口的话，大概是怕俞亮得知真相后而感到失望。到底是谁傻？时光才是最傻的大傻瓜！
俞亮看着时光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，他忍不住拉下脸，装作非常生气的样子。时光竟然真的上套了，俞亮的左手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，以便让自己保持愤怒的冷漠，明明下定决心要好好逗一逗时光，却终于在时光眼泪汪汪地告白时，举手投降。
俞亮啊，根本没赢过。
“俞亮，你就是大傻子，比你自己想的还傻一百倍、一万倍！我明明……我明明，我明明……我明明真的觉得，你很重要，特别重要！”
时光终于说出了所有真相，关于褚嬴的真相，关于他自己的真相。
原来真相，是他太在意俞亮。
6.
时光在那扇门前孑立茕茕、踟蹰不前，以为自己是在谋杀一场心动，却不知道俞亮早已在门后权衡了轻重，一身矜勇，只等他允许自己献忠。
时光该是胜券在握的，因为俞亮根本没有办法不心动。
END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