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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时光做了个梦，他梦见自己回到九岁时，站在黑白问道门口，而他身后没有褚嬴。这是一个不存在褚嬴的世界。
时光站在门口往里看，看见九岁的小俞亮一个人孤单地坐着，小小的左手捧着书，右手执子行棋，方才九岁，却已在熟练地打谱。他身侧远远地亮着一盏灯，可是时光却觉得，他本身好像在发光一样。
梦里的时光不知自己现在棋力几何，但他一向熟练于插科打诨，便拿出当年狐假虎威的气势，要小俞亮跟自己下一局棋。小俞亮再少年老成，也不过才九岁，被时光一句“就算你输了也很正常，毕竟你是小孩子嘛”激起了气，放下书就要开杀。然而，梦不作美，时光万万没想到此时的自己，竟然是高一时那个赶鸭子上架的和何嘉嘉下棋时的棋力，臭棋篓子一个。虽然小俞亮才九岁，赢时光也是轻轻松松。
时光输给了俞亮，九岁的小俞亮，他刚放了一堆狠话的九岁俞亮。时光整个人缩在椅子上，盯着棋盘不敢抬头看向对面。他想得出一百种小俞亮嘲讽他的方式，毕竟他后来领教过很多，这么想来，他反倒释然了，反正也不差这么一句！可他抬起头，却只看见小俞亮表情淡淡地低头，说了句“承让。”
语气里全是礼貌的疏离，非要说还有点什么的话，那也只有对弱者的歉意。
时光一愣，低下头，整个人沮丧地说不出话。
小俞亮沉默地眨了眨眼，他见过很多类似的情景，事实上因为这情景太多了，所以爸爸不让他和同龄的小朋友下棋。他本不应该破例，然而是因为这个小孩说自己下棋很厉害，他才跟他下了一局。可他的教养让他无法在这时再往人心上扎一刀，他只得开口说：“你下得挺好的。”
时光听见这句之后更难受了，他猛地抬头，目光灼灼：“我今天下得确实不如你，远远不如，但是我以后会追上你。你记住，我叫时光，时光流逝的那个时光，我以后绝对会追上你的！”
2.
时光不得不承认，日有所思，夜有所梦。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，也许褚嬴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褚嬴消失之后，他几乎天天晚上都做梦。一开始，他梦见褚嬴根本没消失，他就是在跟自己开玩笑，后来他梦见他找到了褚嬴，再后来他梦见褚嬴再也没回来，再到现在，他梦见了一个不存在褚嬴的世界。
原来在潜意识中，他已经默认褚嬴不会回来了，甚至已经在假设，如果褚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，那一切将会是什么样子。
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，才磨磨蹭蹭起床。他抓过手机，看到俞亮给他发的短信：“你好点了吗？”
对了，俞亮。时光把手机扔在床上，双手捂住脸。
自褚嬴消失之后，时光一直很消沉，这段日子里，俞亮三天两头来看他，把时光烦得不行，所以他昨天破罐子破摔地把褚嬴的事情，全都告诉了俞亮。九岁时赢了俞亮的是褚嬴，围达网上赢了俞亮的是褚嬴，赢了俞叔叔的自然也是褚嬴，赢得轰轰烈烈的都是褚嬴。都是褚嬴。他昨天跟俞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，一直以来，都是褚嬴，不是我，不是我，你能不能放过我。俞亮听了之后没说话，静静地坐了会儿，然后起身告别。俞亮说，再见。时光莫名其妙留下一行泪，他忍着哭腔，没出声。
时光抿着嘴，一个一个拼音地打字：“你讨厌我吗？”
俞亮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，但时光果断摁掉了。俞亮只好短信回复：“我当然不讨厌你。”
“那关于褚嬴，你是怎么想的？”
这条短信，俞亮迟迟没有回复。时光等了又等，才等来一条：“我也不知道，心里比较乱。”
有什么可乱的！非要让我一字一句告诉你，你想一争高下的、你一直以来追赶的都是褚嬴，而不是我时光吗？
时光瘪了瘪嘴，赌气地回复：“既然咱们都乱，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！”
3.
方绪发现俞亮这几天不太专心，经常捧着手机看，经常找不到人，他跟师母旁敲侧击，师母反倒是笑得开心：“他说他有个朋友，最近遇到了难事。”末了又问方绪：“你知道是哪个小孩吗？”
方绪自动把这个朋友翻译成时光。虽然他知道俞亮一定不同意。
俞亮在队内训练时，又惊险赢过一个实力不算特别拔尖的队员。方绪终于坐不住了，请出屡试不爽的起爆剂。“小亮啊，虽然每个人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，但你别忘了有的人潜力无限，稍一懈怠，你立刻就会被他超越，这就是被人当作目标……”
俞亮听到这里，虽没有开口打断，但目光突然一沉，方绪诧异地止住了话头。
“师兄，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鞭策我的吧。时光，时光……”俞亮自嘲地笑笑，“但是师兄，以后不要说他把我当作目标了。他的目标不是我。”
方绪舔了舔嘴唇，没懂这俩人之间突然这是怎么了：“可是他知道是你推荐他加入咱们队的时候，可高兴了，他肯定是非常希望得到你的认可啊。”
俞亮叹了口气，问：“师兄，你的目标是谁？”
方绪诚实回答：“自然是老师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一是因为老师棋力高超，在我看来无人能出其右，二是因为与老师亲近，三是因为老师于我有恩。”
俞亮怅然道：“正如你所说，所以，他的目标不是我。”
方绪皱着眉头，想问那时光的目标是谁。俞亮先一步开口岔开话题：“师兄，我想去实验中学和高中围棋联赛的场馆看看，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？”
4.
俞亮想，他和时光的相识相知，实在是充满了转折和乌龙。
九岁时，他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，却输得一塌糊涂。然后他留韩求学六年，以颤抖之身追赶，不惜在高中围棋社被人处处针对、时时受气，好不容易终于能在围棋联赛再一睹其风采，却发现时光下棋一塌糊涂。他想不清楚，他弄不明白，所以只能禁止自己分心，他这辈子说的最残酷的话就是对时光说的，他说“我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一分一秒了”。可是马上，时光的棋力像坐着火箭一样猛涨，考入弈江湖，参加定段比赛，第一年就成功定段，成为职业棋手。然而，就在他认为一切终于都顺理成章起来时，时光告诉他，其实他搞错了，从一开始他找的其实是褚嬴，不是时光。不是时光。
时光甚至对他说，你能不能放过我。
在举办高中围棋联赛的体育馆里，俞亮一个人坐在看台座位上，看着空荡荡的地板。
到底是谁放过谁啊？俞亮简直想在体育馆里大喊出来。
最开始来找他下棋的，是时光。让他一度失去下棋的信心的，也是时光。让他再次质疑自己的六年是不是都浪费掉了的人，还是时光。让他一次次为难、一次次辗转反侧、一次次卸下勇气又鼓足力气的人，都是时光。
到底是放过谁啊！
俞亮盯着地板，想起当年时光下棋时的表情，从一开始的沉默与认真，到明显内心不定却强装出来的勇敢，到后来他们两个人都赌气地用力到把一枚枚棋子拍在棋盘上，到最后，时光几乎是低喃地说“我输了”。
俞亮闭上眼。他终于明白来龙去脉了，那盘棋，前半截是褚嬴下的，后半截是时光自己下的，难怪前后差异那么大。
突然，俞亮睁开眼。
为什么时光非要自己下后半截棋呢？时光肯定不会以为光靠褚嬴开个好局，他就能赢得了当年的俞亮。就他后面那糟心的几手，俞亮都能想象褚嬴如何在他身边痛呼浪费，一定反复强调过时光必败。既然知道结局，那时光为什么非要自己下呢？
对啊，时光本来肯定打算让褚嬴下，却在中途决定换自己来下，为什么？他明明可以像小时候一样，让褚嬴出手，轻轻松松赢了自己，选择一条更简单更辉煌的路，保持他在自己心里金身不破的形象，为什么时光非要自己下呢？
俞亮左思右想，最后掏出手机，给时光发短信。“那年高中围棋联赛，为什么你后来选择自己下？”
时光很久都没有回复，俞亮就坐在座位上等，盯着地板等，盯着虚空等，等了又等。
最后，时光只回复了三个字：“对不起。”
俞亮本来有一肚子话，却在看到这条回复之后，什么都不想说了。还有什么可说的？
他快十七岁了，遇见时光的第八年，却还在因为时光而浪费时间。
5.
时光又做梦了，准确地说，他又梦见了那个褚嬴不存在的世界。
他输给了九岁的小俞亮，却还是选择了职业围棋的道路。因为没有褚嬴的指导，在这个世界里他进步得比较慢，第三年才成功定段，错过新秀争霸赛和俞亮的对决机会，签了职业队，又因为当不上主将而频频与俞亮擦肩而过，中间各种阴差阳错，总之等到时光再一次堂堂正正坐在俞亮对面时，已经比褚嬴存在的那个世界，晚了整整六年。
时光输了一子。
俞亮却说：“你下得不错。”
本来一脸沮丧的时光瞬间多云转晴，调侃道：“嗨，那不还是又输给了你。”
俞亮抬眼看了看他，又垂下眼睑，笑了笑，没说话。
时光一愣，半晌才反应过来，他几乎想哭了。“你是不是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。”
俞亮抿了抿嘴，说：“对不起，我的记忆力不太好。”
梦醒了之后，时光蒙着被子躺了很久。他没哭，他真没哭。他只是想到，之前褚嬴还在的时候，他有一次自吹自擂，说我心态简直世界第一，俞亮那家伙有事儿没事儿就对我冷嘲热讽几句，我都接受得十分良好，完全没有被打击到，谁看了不说一句大心脏！那时候褚嬴只是笑，什么也没说。
现在时光才知道褚嬴在笑什么。如果一个人嘴上一直冷嘲热讽，但其实行动上完全把你当成对手，那这有什么打击人的呢？真正打击人的是，你把一个人当成目标整整六年，结果那人根本不记得你。
时光一点也不怕俞亮的冷嘲热讽，他怕的是俞亮忘记自己。
或者，更打击人的是，有一个人把你当成目标追赶，整整六年，后来这个人发现你是冒牌货，说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一分一秒，你拼命练习，好不容易终于能跟上那人的脚步，那人却得知了一切，并且他还问你，你为什么要自己下棋？你当年为什么要打断我和褚嬴的较量？
他想起八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俞亮，小俞亮很小，很可爱，但也礼貌疏离，拒人千里。他远远坐在棋室的深处，一个人打谱，时光走过去时，他连头都没抬。小时候，时光会觉得这个小孩一定在等一个同伴；以前，时光会觉得小俞亮很孤单；现在，时光觉得，俞亮是在无声地说，你不配。
可是，即便如此，即便如此，时光却还是莫名其妙地重新找到了斗志。
他所在的这个世界，是一个褚嬴存在过又消失了的世界，是他第一年就成功定段的世界，是他很有可能成为主将的世界。他不怕俞亮的冷嘲热讽，过去不怕他违心的冷嘲热讽，未来也不会怕他真心的冷嘲热讽，他怕的是俞亮忘记自己。
他有两只手、一盒棋，他有决心追上俞亮。他有决心凭自己的努力，让俞亮看见他的棋，不是因为褚嬴，不是因为其他任何，只是因为时光本身的棋，而看见时光。
他现在就想找人练棋。
6.
方绪叫人让俞亮来办公室，又赶紧在自己办公桌上摆了最新一期的围棋天下，是俞亮时光的双人封面。
其实杂志社原定的计划是俞亮单人封面，时光蹭着上次跟俞晓暘对决的热度上个小采访，但因为这两人对各种问题的回答都太相似了，杂志社才临时决定改成双人主题。杂志社本来担心方绪不同意，但方绪看了两个人的采访稿之后，立刻拍大腿同意，杂志社表示他可能有病。
俞亮敲门进来，方绪随便交代了两三件事，就装似随口一说地点了点杂志：“我刚看了你在这个杂志上的采访，回答得很好，进退有度。你把这个拿回去背一背，以后采访就按照这个路数走。”
俞亮疑惑，这采访在登出前，应该有文本电子版给他们这边过目了吧？但还是皱着眉头接过杂志，随意一瞥封面，身体立刻僵硬了。
方绪见俞亮迟迟不动，咳了一声，说道：“棋坛就这么大，早晚得碰上，避而不见像是你理亏，平常心、视而不见才是上策。”
俞亮抿着嘴角，点了点头。
事实上，俞亮不仅做不到平常心，做不到视而不见，甚至都做不到避而不见。就那么区区一本杂志，他拿起又放下了十次，才终于翻开。
杂志社临时决定做成双人主题是有道理的，因为他们的很多回答都相互呼应。有一页内容，是记者各自问他们：“请问如何在高强度的枯燥训练中，始终保持充沛的动力？”
“俞亮：首先是对围棋的兴趣，在我眼里，围棋有趣、有美感，千变万化，永远值得深入研究。另外，是因为我小时候输过两盘棋，输得很惨，于是我去韩国求学六年，回来却发现，之前输的棋……可以算是一个巧合。但是后来，我慢慢发现，说是巧合也不完全算是巧合，一切都是有原因的。他进步的速度太快了，这时时刻刻鞭策着我，我不能偷懒，更不能停下脚步，因为我知道，只要我一松懈，他立刻就会超过我。但是，又有转折了，这个转折是，我之前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，好像最后仍是一个巧合，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之前所以为的那样。我以为他在追赶我，其实不是，我只是芸芸职业棋手中的一个。但是……我还是以他鞭策我自己，为了不被他超过，为了不被其他更优秀更年轻的棋手超过，我一刻也松懈不得。”
俞亮读着自己当时的回答，读完都想笑，师兄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，什么进退有度啊，不用这么盲目地夸吧！
他的视线扫向另一边，就在他这个回答的对称位置，是时光对这个问题的回答。
“时光：我高一重新拿起围棋时，是第一次真正领悟到围棋的精妙，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，开窍了！自然就义无反顾了。不过，关于保持动力，我还是得感谢我的一位……嗨，我都不知道算不算朋友，我就说是我目标吧！他吧，正正经经，四平八稳，天塌了他都能一只手撑着天，一只手继续落子下棋。他实力很强，我就是想追上他。可是追上他，还挺难的，我到现在也没能追上他。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，应该有好多棋手都视他为目标，我只是其中一个，不过是跟他有一些……孽缘。经常觉得，造化弄人，阴差阳错……你看这些词没有一个是好结果。但是，这些词也都不是最差的结果。所以，就继续练呗，我觉得我能追上他，追不上也没什么，但我觉得我一定能追上！”
俞亮几乎是苦涩地看着这段文字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，才继续往下读。
“记者：可以告诉我，他是谁吗？”
“俞亮：时光。”
“时光：俞亮呗，这还不好猜吗？”
俞亮一愣，然后把时光的回答反反复复看了五遍，这才立刻抓起手机，想给时光打电话，接通键却没摁下去。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，才尽量心平气和地、实则咬牙切齿地打字道：“你非要这么羞辱我吗？！”
时光回复地很快：“谁羞辱你了？！”
俞亮觉得他快把手机摁碎了：“你为什么在围棋天下的采访里说你的目标是我？你这不是羞辱我是什么！”
时光看到俞亮的短信，差点没直接气得背过气，他真的忍不了了，俞亮这人欺人太甚！他一个电话拨过去，在屋里气得直打转。电话刚一接通，时光劈头盖脸地问：“我说你是我目标怎么了？怎么就羞辱你了！你可以看不起我，但你至于因为我把你当目标，而觉得我在羞辱你吗啊俞亮？！”
俞亮一听时光这人竟然还恶人先告状！但他又仔细听了听，才觉得不对：“你在说什么？我当然没有看不起你！我说你羞辱我，是因为你的目标明明不是我……”
时光更生气了：“你是时光我是时光啊？！我说是谁就是谁！”
“我知道你不能跟别人说褚嬴的事，你也可以说是你的一个朋友啊！你的目标明明是他……”
时光简直怒火中烧：“我的目标就是你，一玉俞，乐一昂亮，俞亮！我的目标就是你！就算你的目标是褚嬴，是啊褚嬴多厉害啊，那你也不用觉得全世界所有人的目标都是褚嬴吧！”
俞亮眨了眨眼：“我的目标不是褚嬴。”
时光气得直跺脚：“俞亮你怎么还学会撒谎了你！你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！不是褚嬴还能是谁！你别编了！”
俞亮握住手机，他的手心里全是汗：“我的目标，是你。”
时光一愣，立刻反驳道：“怎、怎么可能！为什么不是褚嬴？！褚嬴下棋那么厉害，你的目标怎么可能不是褚嬴啊！”
俞亮抿了抿嘴：“那你的目标为什么不是褚嬴呢？”
话一出口，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，然后都莫名其妙地红了脸。
“俞亮，”时光轻轻地念他的名字，“你是不是……”
俞亮立刻说：“我是什么？我是什么，你就是什么。”
时光大声道：“我？我才不是！”
俞亮忍不住笑起来：“我还没说是什么。”
时光马上现学现卖：“我也没说是什么！”
俞亮舔了舔嘴唇：“你说我是……”
时光立刻否认道：“你什么都不是！”
“哦，”俞亮故作语气低落，“我什么都不是。”
时光一听俞亮听起来很伤心的样子，赶紧找补：“你是，你是！我说你是你就是。”
俞亮使劲压了压嘴角的弧度，却始终压不下去，他低下头，笑着说：“你之前问我，能不能放过你。我告诉你，不能，我是不会放过你的。你，也不要放过我。”
7.
如何击落一颗星？
答案是，你无法击落一颗星，更无法击落两颗。
END
